《跨学科:人文学科的诞生、危机与未来》 [英]乔·莫兰 著 陈后亮 宁艺阳 译 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
《风雨鸡鸣:变动时代的读书人》 罗志田 著 生活·读书·新知三联书店出版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《“废除文科学部”的冲击》 [日]吉见俊哉 著 王京史歌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
历史学专业同仁若在亲朋欢聚时介绍自己的学业方向,大多会被问及两个问题:“你会鉴宝吗?”“出来有工作吗?”招聘季,网络上“文科生卖惨自述”星火燎原,引爆一轮又一轮流量热点。喧闹过后,逐渐陷入“同情疲劳”的网友不禁发问:“大学为什么要开文科?”慢慢掉入“自我怀疑”的、为“孔方兄”甚或“糊口钱”感到焦灼的文科同学,也在扪心自问:“怎么就进了‘天坑’?”
“用与无用”,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人们回应“为什么要学文科”质疑时的经典话语,也构成了多数知识分子乃至社会公众思考文科存在意义的基本程式。然而当“情怀”热浪退去,“面包”现实严峻,“无用之用”的诠释和定位,似乎很难抚慰人文研究金字塔尖之下的普通文科生,更无从激起大众的共鸣。文科的存在本无需辩护,真正值得并迫切需要思索的,应当是“我们该以怎样的文科因应时代、塑造价值”——这,恰是为文科做出的最佳辩护。
文科应勇于并善于“预流”
出于对“辉格主义”的忌惮,文史哲研究者大多不愿涉足“古今相映”的研究课题,小部分学人还在情绪上和行动上“排斥”那些能够与当前社会、文化进展产生对话的议题。纯学术值得最崇高的敬礼,但是,纯学术不该是“玻璃罩子”里的自娱自乐。“纯”的正解,理应是动机的纯真(科学求实)、研究过程的纯净(严谨中立)、研究阐释的纯熟(自圆其说)。
1930年,史学泰斗陈寅恪在《敦煌劫余录序》里倡导了史学研究的两条价值观——“预流”与“发覆”。被后世传颂甚广的“预流”说,概言之就是要迅捷捕捉时移世变(“新材料”亦归入其中),开展“气象一新”的学术工作。陈寅恪身体力行了“预流”的主张。罗志田的《风雨鸡鸣:变动时代的读书人》,重温了在抗日战争这一巨变中,陈寅恪变换主攻方向的来龙去脉:“在新旧中西缠绕纠结的近代中国,最具启发的历史时段恐怕更多在魏晋隋唐。故他的学术转向,既有早年的渊源,也有更直接的现实原因。”入世的问学发愿与“出世”的治学严谨绝非对立,这点在《风雨鸡鸣》一书中对其他近现代文科学人生涯的描绘里亦俯拾皆是。
良好的文科“预流”要兼具深刻性与先导性。俯察人视而不见的“微事大义”,仰观人见似未见的“宏旨机妙”,如此文科,又有谁能驳倒其存在的必要性呢?
今天的文科,直面着全新的要素、崭新的世界、更新的人类,同时也怀揣着如故的总体理想——实现人的充足尊严与充分发展。这意味着,当代中国乃至全世界文科的“预流”,都要作答“当前人的价值是什么”以及“怎样在湍流中巩固、升华人的价值”这两道“时代之问”。日本学者吉见俊哉的《“废除文科学部”的冲击》一书面向“时代之问”,提出了“创造价值型的有用性”概念,并称“一旦发生作用,社会将重新审视原有的价值尺度,或是创造出新的价值尺度”。价值观“分崩离析”愈演愈烈的人世间,正翘首以盼“创造价值型的有用性”早些见效,理顺乱麻。
文科应注重整体与融通教育
古代文学方向的学生不识近代中国的新陈代谢,钻研西方哲学领域的学子不谙“子曰诗云”的曼妙意境。近代以来文科学术的专门化,极大丰富了各个学科的内部图景,同时也无情撕毁了经纬相连的“人文科学”图卷。另一方面,如果将百年前近代大学历史系基础课单,与当下普通院校历史专业课表并置对看,则学脉相承的积极面下,可能也暗藏着更新阻滞的缕缕隐忧。
文科教育需要转型已是业内外普遍共识,那么,应该怎么“转”?
首先,文科教育要对照现实世界的复杂整体,重组讲授的内在结构。英国学者乔·莫兰在《跨学科:人文学科的诞生、危机与未来》一书中谈到:“跨学科不是近几年来从外部接管人文学科的最新发展,它深植于学科本身的复杂性质和历史,特别是诸如文学研究的多元领域。”这提示我们,中文系课堂上的小说评析,可以在学科框架内的“作家流派”“叙事类型”之外,引导学生关心并追寻小说背后的历史场景、情感酝酿、德性拷问。同理,历史系的课程,应该有更多电影赏析、创意写作等“人文体验式”的参与。这样培养出来的文科生,拥有“发现好问题、解决大问题”的素质,是对文科“死记硬背”旧貌的刷新或曰再造。
其次,呼应前文提到的“预流”,文科应汲取时代前进的各类养料,在普遍为“过去式”的语境里发掘新问题,最重要的是树立起与时代同声相应、肝胆相照的新问题意识。21世纪前20年的学术史充分表明,时代给予而今文科的最大契机,正是跨学科融通——横跨自然与人文范畴的真诚对话。全球人文研究者多已自觉地“跨出领域看领域”。但囿于内外阻碍,文科的“跨学科”融通还明显处在“重方法”而“轻思维”的初级阶段。《跨学科》演示了一组当前“跨学科”者普遍感到困惑的矛盾:一方面文科积极出圈,“生态批评试图弥合科学与人文之间的鸿沟,借鉴自然科学,尤其是生物学的最新观点,来阅读文学和文化文本”;而另一面,参与文科转型的“进化生物学、遗传学和神经科学的方案,疑似有知识帝国主义而非跨学科之嫌,因为它们试图仅从自身角度理解其他学科的关切”。
融通是必须且必然的,但浴火于“跨学科”熔炉中的文科,如何才能“脱胎换骨”而不是“粉身碎骨”?《跨学科》一书没有给出满意的答案。这条文科的涅槃路,仍然道阻且长。
文科应“厚培小众”并“面向公众”
曾有位师长在课堂上兴叹“文科生并非太多,是太少了”,稍作停顿后,师长又补充道:“我说的太少,是指那些真正把专业学精、又有创造力的学生。”或许我们要暂时屏蔽招聘市场上那乌泱泱的“文科生”人群,检视一番文科生走向社会之际的“理想面目”。
不同于技术人才培植,文科才俊养成的当下处境是极为严峻的——“无所不通”又“转瞬即知”的互联网人工智能时代,信息传输性质的知识宣讲正变得愈发绵软。站在大学讲台上的为人师表者,或多或少对这场肉体“脑海”对垒技术“蓝海”的不对称比拼,心有戚戚。要让文科生学得网上搜不到、“AI”拼不出、一生忘不了的那些东西,这是文科“讲台不塌”“教授不死”的前提。
《“废除文科学部”的冲击》给出了一套让“知识去中心化”不再威胁文科存在意义的教学策略——推广“‘攻击我!’课程”。此法要求学生课前充分精读研讨文献,并在课堂上批判性分析相关文献从问题提出,到实证建构,再到结论提炼等各环节的经验教训。相当于教师带领学生,站在“知识生产者”(非念读、记诵“被生产者”)位置,把专业经典文献的研究进路重走,甚至是带着科学怀疑精神“再访”了一趟。《“废除文科学部”的冲击》指出,“‘攻击我!’课程”要求教师细致入微、紧追前沿地高质量备课,如此文科课堂的体验感与充实度均能获得跃升。更重要的是,“‘攻击我!’课程”会激励学生在无形间增长科学求真的勇气、有效发问的底气。在“教学相长”中切磋琢磨,最有望“厚培”出专业水准与社会适应力齐头并进的优秀文科生。
《“废除文科学部”的冲击》直白道出了“文科无用”思潮的负面惯性:“文科学部学到的东西既无法帮助就业也赚不到钱,因此最是无用。人们即使嘴上不明说,但内心都觉得事实的确如此。这种想法普遍存在于广大国民之间,这才是最大的问题。”如是,为了阻止“无用——无人——无用”的“雪球”越滚越大,在向内“厚培小众”之外,文科生也应勇敢跨出以“无用之用”自我框限的“舒适圈”,向外“面向公众”。这不单关乎文科在生源“入口”的吸引力,也牵连着文科在社会“出口”的存在感。
文科达成“把钱变成纸”与“把纸变成钱”的良性循环,可能且必要。近年间,“人文经济”展翅腾飞,文科“社会化”迎来了宝贵的窗口期。“国潮美学”浪花朵朵,“读诗晚安”助人无数,博物馆、图书馆、艺术馆被观众越来越多地“用脚投票”,成为休闲迭代升级的栖心空间。这一切都昭示着文科成果只要善加转化,必将丰富人们的理想生活,也暗示着在这个“人被重新体认”的时代,文科可以更多地运用自身专长创造公共价值,能够更为自信且基于市场公信地给丰富精彩的文化衍生产品“标上个好价格”。
在瞬息万变成为时代基调的今天,文科生连同培养他们的文科教育,都必须在积极应变中实现价值的不减、意义的不衰、机遇的不失。骇浪滔天,文科生对人文精神的信仰、对人文宝库的守护、对人文关怀的践行不能变。中流击水,文科生发问的敏锐性、智识的充盈度、表现的吸引力,要起得一浪更比一浪高。这是社会对人文科学的希冀所在,也是人文教育许诺给每位文科生的希望所在。